解構《我的英雄學院》——比看上去更具「個性」的英雄少年漫

解構《我的英雄學院》——比看上去更具「個性」的英雄少年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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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大約兩年前我就想提筆寫一篇關於《我的英雄學院》的評析,奈何事務繁忙,一直沒能深入整理腦海裡的一些思路,就此作罷。時隔許久,故事的輪廓越發清晰,因此我決定再次回顧過去的一些體會,並結合最近的感悟,把這份「遲到」的「中期點評」寫出來。只是沒想到要把那麼多思緒有機地結合起來,比預想得頭疼的多……斷斷續續磨了幾個月,終於交出了一份還算合格的答卷吧。




《我的英雄學院》的七年之癢

不知不覺,《我的英雄學院》(隨後簡稱為MHA)已經連載7周年了,作品也正式邁向了最終篇章。相信很多人接觸它的契機都是相中了作品標題中的「英雄」二字。作為以超級英雄為題材的日本少年漫,MHA一方面繼承了超級英雄漫畫的始祖——美漫的眾多元素與設定,另一方面卻又保留了日本Jump王道少年漫中「友情、努力、勝利」的經典要素。這兩大要素的結合,可以說是其流行起來的主要因素之一。

《我的英雄學院》連載7周年紀念彩頁 | Source: <a href='https://myheroacademia.fandom.com/wiki/Chapter_321' rel='My Hero Academia Wiki'>My Hero Academia Wiki</a>


但是,隨著故事的展開,看似遵循傳統的MHA卻逐漸顯露出一些出乎意料的發展。從「匹及」主角的強勢配角,到充滿爭議的人物形象;從另闢蹊徑的故事視角,到「離經叛道」的反派篇章。有些人對此越發著迷,也有些人開始心生不滿。為什麼MHA從曾經的「好好學生」,逐漸成為了今天的樣子?在這裡,Franky想就作品到目前為止的內容(涉及漫畫內容劇透,截止326話),嘗試去解構這個越發複雜的英雄故事。


不夠「正統」的王道少年漫主角

「友情、努力、勝利」,是日本少年漫畫雜誌《週刊少年Jump》[1]王道少年漫的宣傳口號。但其實,一直以來關於這類作品還有第四個不成文的規定,即「血統」。堪稱Jump王道代表的2000年代三巨頭(《海賊王》、《火影忍者》和《死神》),無一例外都有以特殊血統作為賣點的「主角資質」;而諸如《排球少年》、《鬼滅之刃》和《咒術回戰》等Jump新世代作品,即使沒有點明「血統」,也通過展現主角與生俱來的能力來暗示他們的獨特優勢。對於主角身份或能力的特殊化處理,一方面可以使得故事的「戰鬥」更加有趣,一方面也可以讓主角的外在形象更具噱頭;這種刻畫在受眾大多為青少年的市場一直大受歡迎。

《週刊少年Jump》創刊50周年展覽宣傳海報 | Source: <a href='https://mantan-web.jp/article/20180415dog00m200011000c.html' rel='週刊少年ジャンプ展'>週刊少年ジャンプ展</a>


不過,同屬戰鬥成長題材的MHA,卻在主角的設定上和其他少年漫卻產生了一個看似細微、實則巨大的區別——綠谷的能力並不是自己與生俱來的,而是他人給予的。不僅如此,在一個全球多達80%人口都擁有名為「個性」的超能力的世界裡,他反倒是少數連「個性」都沒有的人。與其說這是特別,倒不如說,這是一種更遜的特別——一種「無力」的存在。


但就是這樣一個「無力」的主角,意外地通過自己的行動獲得了強大的能力,走上了成為「最強英雄」的道路。這樣一個從「自帶」到「賦予」的簡單區別,使得MHA作為王道漫在主角成長的根本邏輯上產生了一個巨大的差別:先天能力不再是成為主角的必要條件,鍛煉能力也不再是成功的充分條件。


其實,這種對於主角設定與發展路徑「反常」的處理,反而與美式超級英雄漫畫(隨後簡稱超英漫)的設定頗為相近:比起很多日本戰鬥少年漫中主角不斷地訓練、升級自己原有的能力,超英漫往往在前幾話就完成了主角能力的基本開發和探索。故事並不是以增強能力為核心的成長,卻是在獲得能力之後,圍繞隨之而來的種種問題的發展。

正如超級英雄題材的代表,蜘蛛俠系列作品中的那句經典名言一樣——「With great power there must also come great responsibility.」 獲得力量往往並不是故事的終結,而是故事的開始 | Source: <a href='https://cokeandcomics.com/tag/sally/' rel='Coke & Comics'>Coke & Comics</a>


超英漫這種以獲得力量作為契機,而非過程或目的的方式,給作品的主題,特別是「英雄」這樣主題的討論提供了更深刻討論的空間。因為英雄的本質,並不在於是否具備強大的能力,而在於是否具備駕馭並正確發揮這份能力的精神。而這份內在的精神,並不依託於一個人的身份、血統和外在能力。的確,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最強英雄,但最強的英雄卻可以來自這個世界最卑微的存在。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MHA就會照搬超英漫的模式。由於超英漫中基於外在事件的劇情發展模式和不斷更替的創作團隊,原本依附於角色的人格與精神逐漸成為了可以獨立存在的象徵,角色反而成為了討論問題的工具——Peter Parker是蜘蛛俠,但蜘蛛俠並不一定就是Peter Parker;Peter Parker的故事可能會結束,但是蜘蛛俠的故事卻永遠不會完結。這種模式並不適合一部有始有終的漫畫作品。

MHA在第一話就點名了,這是關於綠谷出久的故事


因此,在MHA中,讀者既會看到像日本王道少年漫一樣圍繞主角自身特徵變化和成長的描寫,也能跟隨主角看到這個充滿「個性」的社會的種種困境與問題,以及它們所引發的思考。這些問題,有時並非單純靠變強和戰勝敵人就能解決的。


從解決敵人到解決問題

如果一部文學作品的主題在於討論一個問題,那麼我認為對於這個問題的處理,由淺入深有四種層級:第一種是把問題簡單化(例如把問題具象為一個簡單的實體),第二種是體現問題的複雜性,第三種是體現問題的關聯性,第四種則是思考問題的根本性。作為流行文學,不同作品出於定位或創作需求等原因,往往會選擇更適合自己、或更能駕馭的層級來作為整部作品的主題構架。


而MHA則通過不同的故事要素,將這些不同層級的思考方式彼此串聯,最終自然地達到原本在少年漫中較難觸及的思想深度。


耀眼的光芒,蒙蔽了雙眼

從第一話開始就登場的All Might,曾經憑藉著強大的精神與力量,擊敗了一個又一個敵人。他幾乎以一己之力幫助日本脫離了曾經的動亂,也因此成為了人盡皆知的「和平的象徵」。但這份簡單粗暴的「正義必勝」究竟能否作為持久的精神象徵,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淪為催生社會問題的溫床?


早在MHA的第一次危機USJ突襲篇,作者就通過仍是「巨嬰」的死柄木弔向All Might所代表的「正義暴力」發起了質問,但是就如同All Might所言,連此時的弔都還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說出的話。於是,伴隨著All Might喊出經典的「Plus Ultra」將號稱「反·和平象徵」的腦無擊飛,我們再次被All Might強大的個人魅力所折服,那個質問也不了了之。

死柄木弔此時略顯空洞的論述成為了MHA日後劇情發展的暗示


但在凱旋之後,我們得到卻是All Might變身時間進一步縮短的噩耗。就如同All Might健美的身軀與令人安心的微笑下那具逐漸劣化的佝僂身軀,隨著故事的發展,讀者看到的是英雄社會光鮮亮麗之下更多的問題與黑暗:從英雄名利化,到個性偏見與歧視,再到為了追求力量的個性婚姻,最後乃至英雄體系之下的公眾冷漠。


斗米養恩,擔米養仇。All Might的精神與奮鬥曾經激勵了許許多多的人,但他這份個人的無私與強大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了社會中自私自利部分不斷依賴與壓榨的資源,最終導致了越來越多的新問題。個人英雄主義一直都是少年漫,乃至很多英雄作品的主題,因為它是那麼的直接、簡潔、浪漫,但MHA在故事的第一個階段,就開始逐步瓦解這個美好而誘人的天真。


終於,在神野大戰之後,All Might不可避免地退休,社會失去了「和平的象徵」。而此時的繼任者「綠谷」,只是一個剛剛訓練了OFA幾個月的孩子;職業英雄們雖然開始重拾初心,如今卻根本找不出能夠接近他實力的英雄;而當信誓旦旦的全面突襲變成一場損失慘重的哀鴻遍野,曾經角落裡的黑暗終於籠罩了大地。

曾經象徵著All Might精神的雕塑成為了嘲諷英雄的存在


沒有神的世界,只有破碎的人掙扎與前進

在劇情走向上MHA已經突破了第一層思考問題的方式——即使是再「強大」的英雄,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支撐整個社會。而在英雄社會失去了All Might這個「完美」的象徵之後,故事的基調也開始從之前的黑白分明變得更加複雜和糾結。首先便以爆豪勝己和轟炎司(Endeavor)這兩個複雜角色的改變開始。


爆豪初次登場時最大的污點莫過於對於綠谷曾經的霸淩。讀者雖然可以通過期末考試篇一窺他對於出久的不安全感,但卻沒能進一步瞭解他內心的想法。當All Might退休時,爆豪終於無法掩飾內心的痛苦,把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發洩了出來。

第一次主動向出久吐露心聲的勝己


在爆豪自負狂妄的外表下,是一個由於極度要強而感到極度不安全的內心,這份不安定的內心讓他時常將外界的變化與自身的能力掛鉤——當他第一次班級訓練失敗後便對自己的能力不足憤怒;當All Might退休時他認為是因為自己的力量太弱小導致被抓而自責;以及曾經綠谷伸出手想要幫助他時,他錯將這份善意當成了一種對自尊的威脅,從而選擇霸淩來排斥綠谷。


炎司初次登場時,讀者僅僅通過轟的口述瞭解到他是多麼自私而糟糕的一個人。但當荼毘的身份最終曝光,轟夫人開口講述過去時,讀者終於瞭解到了轟家地獄般歷史的全貌。

轟家人最大的痛苦,是對彼此的愛與恨無法分割

曾經的炎司的確是一個極具野心和抱負的年輕人,但他也試圖通過東方家庭最傳統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野望——將自己的希望寄託於下一代,不是把他們當作工具一樣去訓練,而是當成驕傲一樣去培養。但殘酷的命運卻狠狠地打擊了炎司和燈矢這對同樣熱情的父子,而炎司卻因為自身的懦弱與籠罩在All Might光環之下的憤怒,無法正視自己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他選擇的逃避與暴力,直接導致了自己家庭的悲劇,也間接導致了荼毘的誕生。


一般少年漫對於爭議性角色有兩種處理方式,一種是將這種角色的陰暗面進一步放大,朝著極端發展,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死亡筆記》的主角夜神月;而另一種方式則是通過回溯性寫作(Retrospective Narrative)等方式的內容補充,將角色某些曾經具有爭議的行為正當化。但MHA對於這兩個角色的處理方式並不屬於上述的任何一種。不論是針對爆豪勝己和轟炎司的補充,都沒有推翻或逆轉他們行為的性質:霸淩依舊是霸淩,家暴依舊是家暴。讀者瞭解到的是,他們的裂痕如何一步步延展、擴張,最終導致破碎。

爆豪選擇當著A班同學的面向綠谷道歉


炎司不祈求孩子們的原諒,只希望盡可能地贖罪


他們的懊悔與彌補,並沒有免除他們在故事中因為曾經的過錯而付出代價。即使為自己曾經對出久的行為感到懊悔,爆豪依舊不得不在大戰中目睹出久玩命式的戰鬥,最終為他負傷;但即便如此,作為最擔心出久的人之一,他在戰後醒來仍沒能來得及阻止出久拋下大家獨自跟職業英雄組隊繼續透支自己。而對於炎司,後果就更加嚴重了:即使在All Might卸任之後他就開始反思自我並為此贖罪,但接連幾次被荼毘安排敵人襲擊,甚至在全國直播醜聞;如今英雄社會崩壞,他不僅要帶領僅存的英雄艱難抗擊,還要親手處理曾經的愛子,如今的荼毘。


爆豪和炎司,以及許多其他「殘缺」的MHA角色形象,代表了心理、人格、家庭等問題的複雜性,也體現了作者討論這些問題時認真的態度。因為要想解決和避免這些問題,單單唾棄它們、驅逐它們是沒有意義的,必須要正視它們、理解它們;僅僅去逃避它們、去掩蓋它們也是不夠的,需要去修復它們、去銘記它們。


其實,成長中最痛苦、也最重要的部分,往往並非獲得更強的力量,也非達到更高的成就。而是在破碎後努力去找回曾經丟失的碎片,即使有些形狀已無法復原;是在受傷後忍痛縫合當前流血的傷口,即使傷疤的余痛或許永遠不會消失。

傷疤一直是MHA故事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們象徵著遺憾,象徵著成長,象徵著想要跨越的過去,象徵著一段無法抹去的罪證…… 但不論是什麼傷疤,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它們永遠都在你身上,提醒著你、激勵著你、推動著你


我們都生活在一個社會裡

好的故事,尤其是宏大的故事,一定少不了好的世界觀構建。構建故事世界的一般做法有圍繞能力設定延伸的,或者圍繞故事勢力和組織拓展的。MHA的方式表面上也是遵循上述的這兩種方式:不論是根據「個性」強弱劃分的雄英班級,還是英雄職業化衍生的各種附屬機構和事務所,以及站在英雄對立面的「敵人組織」。


但優秀的世界觀絕不止於這些表面的設定,而是利用它們,來延展和強化這個幻想世界獨有的內在特質。例如,賽博朋克[2]的世界,絕不僅僅是霓虹燈、陰霾雨、生化人與一手遮天的巨型公司,而是在科技急速發展下社會與個體的隔閡,控制與自由的衝突、精神與現實的模糊;太空歌劇[3]也絕不僅僅是星球探索、超光速以及「不講究」的科幻設定,而是將太空舞臺納入人類活動的疆域,去講述永不過時的戲劇、去探索永無止境的哲學……MHA的世界觀也並非止於上述的那些設定,而是一個始終圍繞著兩大核心元素——「個性」與「英雄」的「複雜社會」。


不論是曾經因為「無個性」而被稱為「Deku」的綠谷,還是因為「個性」突變而飽受痛苦的壞理和視「個性」為疾病而試圖清除它的Overhaul,以及因為「個性」被不斷否定、壓抑而成為「敵人」的渡我和視自由使用「個性」為基本人權的Re-Destro …… 沒有「個性」即為「沒用的木偶」,危險的「個性」則被視為「詛咒」,「噁心」的「個性」則被視為「異類」,「個性」 本身就是疾病,又或者「個性」就是個性……這些都是跟「個性」直接相關的社會問題,更映射了個體和特徵群體的自我認同[4]與社會主流價值和偏見之間的偏差和衝突。

還有曾經隱蔽、如今大行其道的異形個性歧視


除了「個性」與個人特徵的內在聯繫,「個性」作為一種「超能力」,也賦予了個體對於社會更大的影響力。而當一些人濫用這份能力時,也有另一些行俠仗義之士挺身而出,因而被賦予了「英雄」的名號。當這些少數的、自發的、無私的個人行為得到了政府認可與扶持後, 「英雄社會」誕生了。但就是在這樣一個鼓勵「英雄」的社會中,我們看到了更多關於「英雄」的問題。


Stain認為沒有純粹奉獻精神的「職業英雄」不僅配不上「英雄」的稱號,還會給這個社會造成更大的損害,在得不到他人的理解後,走上了「英雄殺手」的道路;曾經想成為「英雄」而揚名立萬的Gentle,卻因為自身的能力不足和一次意外在失敗的道路上越陷越深;Nagant曾經希望為這個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但卻發現所謂的貢獻,不過是在英雄委員會的指示下不斷清除「社會的陰暗面」來維持All Might所建立的「表面光輝」;職業英雄在大街上巡邏時經常被路人包圍,但無助的小孩不停徘徊時卻得不到他們的幫助……

Stain的首次出現標誌著MHA開始向讀者展現它的社會性思考


一個又一個事件的背後,也是MHA在為讀者一點一點曝光這個世界的真相——從基於「個性」強弱的價值體系,到噤聲少數群體的主流偏見;從淪為宣傳機器和政府工具的職業英雄,到英雄產業下普通民眾虛偽的道德信號[5]……這一個個看似孤立的悲劇與不幸,卻因為「個性」和「英雄」這兩個的基本元素而產生了聯繫。作者堀越耕平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向讀者展現了MHA的第三層思考方式——對於事物關聯性的思考,並借此使得MHA的世界觀更加完整與立體。而當這些點被串聯起來之後,它們也逐漸勾勒出MHA核心論點的摸樣。


挽救VS毀滅 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將何去何從?

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這是MHA第一話就擺明的「現實」,而造成這個「現實」的原因在於這是個「非理想」的世界。


但是,雖然身為無個性,綠谷出久還是通過自己的行動贏得了英雄成長道路的入場券。隨後的道路雖然充滿了艱辛——不論是物理上的傷痛與折磨,還是精神上的挫折與打擊,綠谷都在自己的努力,或同伴的幫助下,一步一步前進。綠谷經歷是不幸的,但也是幸運的。他曾經體會過這個世界的黑暗,但他也感受過名為「希望」的一絲光芒,於是他便用自己的一切去燃燒自己,去照亮更多仍處在黑暗中的人們。他不斷試圖去幫助和拯救遇到的那些不幸與受苦的人;也在遭遇已經淪落的「敵人」之後逐漸思考和瞭解這個世界的真相。不論身處何種境地,綠谷的思維永遠是如何幫助他人,如何拯救他人,如何在黑暗中點亮更多的火光。

真正使綠谷成為主角的特殊之處並非來自於他的能力或身份,而是他那顆超越一切的拯救之心


但既然一絲希望的火種也可以孕育出最偉大的英雄,那麼只有徹底的黑暗才能誕生終極的反派。


死柄木弔由此誕生了。他的起源不僅黑暗,更是囊括了故事中幾乎所有悲劇的元素:幼年時的志村轉弧在個性覺醒前像綠谷一樣遭受過同齡的霸淩,卻依舊想要成為一個英雄;他的父親志村弧太朗和曾經的洸汰一樣憎恨英雄,但卻從來沒有遇到過像綠谷一樣的人;而弧太朗又像炎司一樣因為自身的迷失而把內心的憤怒轉加到了轉弧身上;其他的家人雖然關心轉弧,卻和綠谷的媽媽一樣沒能真正理解和體會轉弧內心的想法;結果轉弧不僅有個性,更和壞理一樣擁有一個極其強大但同樣危險的個性,個性發動之日亦是悲劇之日。最終,彷徨在街道上的轉弧,感受到的不是這個充斥著英雄的社會的溫暖,而是和那些即將被拽入深淵、淪為「敵人」的不幸之人一樣的感受——冷漠與無助。

一個「歌頌英雄」的社會的真面目


志村轉弧一環扣一環的悲劇看似巧合,但只要縱觀OFA七代目志村菜奈當初的決定,抑或橫看英雄社會中類似的事件,就不難發現:這份個體的偶然,其實是故障的英雄社會在墨菲定律[6]下的必然結果。AFO所做的,不過是將這份社會給予個體的終極毀滅掉轉了方向。於是,一個被摧毀的志村轉弧,重生為了足以摧毀一切的死柄木弔。

不斷被這個社會「否定」的死柄木弔最終決定去「否決」它


如果說綠谷的出現代表了英雄社會的星星火光依舊能夠帶來挽救的希望;那麼死柄木弔的存在則代表了英雄社會的種種問題終將導致毀滅的絕望。一個是必然中的偶然,一個是偶然中的必然。至此,MHA引出了第四層的思考方式——MHA故事一個根本的核心衝突——一個基於控制和對抗的不完美社會,究竟能夠自我挽救,還是終將走向毀滅?


根本性的問題往往看起來並不複雜,但要想認真回答卻非常不易。如果不去聯繫「現實」而直接考慮這個抽象化的問題,得到的答案往往是無知或傲慢的。因此,MHA逐層深入的思考模式,不僅是引出主題討論的手段,也是幫助讀者建立體驗與認知的過程。最終,當與主角一同面對這個終極問題的時候,讀者也能更加全面、透徹地去思考。

MHA將不同層級的思考模式與不同方面的故事元素相結合,讓逐漸深入理解故事的過程同時成為了逐漸深入思考的過程


意志與現實的碰撞 三位一體的三重奏

關於「英雄」意義的深入討論,是一個優秀英雄故事的必要條件。MHA以不同層級的故事元素作為推進思考的載體,得以深入討論「拯救」、「毀滅」、「英雄」三者之間的關係,無疑是一個非常有潛力的創作思路。但如何通過實際的敘事,將這些故事元素有機地組合、並傳達給讀者,卻是同樣重要、若非更加重要的一步。因為這一步,往往是決定一部作品能否成為傑作的關鍵之一。而MHA最大的創新,恰恰在於它別出心裁的敘事解構。


在以往的戰鬥少年漫中,故事的發展只能跟隨主角的視角。這種探索故事世界的方式效率底下且單一,如果要保持故事的有趣,又不讓主角淪為展現作品世界的工具,只能在縮減世界規模和擴張故事篇幅的兩種辦法中二選其一:前者往往會弱化故事的格局和氛圍,後者則會導致角色心智方面的成長相比物理方面的成長顯得異常緩慢,甚至反復波動。畢竟心理和人格的成長一般只有幾個階段,不像招式和能力可以緊貼戰鬥劇情不斷地開發與延展。


其次,這種主觀的視角容易讓故事的世界顯得「遲鈍僵硬」——主角好似置身于一個RPG的遊戲:如果不採取行動,整個世界就會停滯不前。因此,作者們經常會通過一些外部事件來打斷主角的探索過程,以體現世界應該具備的「動態性」。但這種強硬的方式如果鋪墊不夠,就會顯得非常唐突和牽強,還有可能打亂整個故事發展的節奏。

一般少年漫的敘事模式:圍繞著主角團的單線發展,各個事件伺機出現,通過合理的鋪墊和餘波(圖中的虛線圓圈),這些事件可以直接或間接地聯繫起來,但最終還是難以形成一個自然的動態世界


最後,這種傳統的發展模式還會制約反派的塑造。一個好的反派不應當只是主角物理成長的沙袋,更應該是主角精神成長的誘因,甚至是對於整部作品中心思想的挑戰或補完。而後者的體現,必須同樣基於深入和豐滿的思想與人格刻畫,否則有關理念衝突的思考,只會不可避免地淪為物理戰鬥的附庸。但是如果故事的視角總是圍繞著主角,那麼這些理念往往只能在反派遭遇主角時有限而又唐突地展開。「不期而遇」的簡短回憶與獨白,處理得好也許可以給這些反派增添一絲風味,但卻很難起到一時推動劇情發展之外的作用。


難道,就沒有更加平衡主角發展、世界演變和核心衝突討論的敘事結構呢?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MHA的解決辦法——基於主角、反派和環境的三位一體疊代敘事模式。

MHA的敘事模式:在一個存在著各種「顏色」的「動態環境」裡,「主角」(綠線)和「反派」(紫線)相遇後通過各自的視角去探索和感受這個世界不同的角落,並因此成長;每當他們再次相遇時,他們的衝突或行動又會對這個世界產生進一步的影響,他們之後的成長也將是基於改變後的世界


由於故事的視角從原來單一的主角團體變成了正、反兩個立場之間的切換,故事呈現給讀者的世界觀不再是片面、狹隘的單一視角,故事的世界也由此能夠變得更加立體和豐滿;而由於雙方的經歷並不孤立,而是彼此聯繫、反應世界樣貌的事件,他們的成長則是自我意志與現實相碰撞後的成長;而當雙方的再次相遇產生互動時,他們彼此的回應又會改變這個世界,從而實現了主角、反派、世界三者彼此互動的循環和各自狀態的疊代。


這樣一來,主角不再因為需要獨自承受展現故事世界的任務,而不得不將個人成長與遭遇戰和招式開發相綁定;世界不再是只因主角行動或特定鋪墊才會被「啟動」的生硬背景;反派也不再是金絮其外、敗絮其中的物理沙袋。這套系統真正意義上打破了傳統戰鬥少年漫中主角、反派、世界三大元素各自的局限性。更重要的是,不論每一步的劇情發展是否跟隨主角,它們都能與故事的主題產生關聯。讀者深入故事的同時,也在深入主題。

MHA的故事線


雖然MHA的三位一體的疊代敘事模式是為了突破傳統少年漫在故事元素平衡性上的局限性,但如果反觀MHA故事元素的特點,就可以發現:英雄社會身處的非穩定平衡狀態,使得個體衝擊系統具有了客觀基礎;複雜和立體的角色刻畫,使得人物即使不依靠物理能力的提升,也能產生思想和心態上的成長;充滿聯繫的世界構建,使得微觀的事件與宏觀的社會環境相互補完;最後,主角和反派曾經相似、卻分道揚鑣的「成長」設定也為雙視角敘事提供了可能。MHA故事元素與敘事模式的相互補足使得它們各自的優勢得到了更充分的發揮,最終形成了一個富有生機、不斷進化、名副其實的「MHA世界」。


即使得到了AFO個性、腦無改造,以及一整支軍隊的死柄木弔,也無法在一覺醒來就達成毀滅日本的目標,因為那些曾受到All Might激勵和影響的人們不會因為「支柱」的隱退而止步不前;但另一方面,即使職業英雄們提前展開了針對超常解放戰線的突襲,始料未及的敵人實力以及日漸衰退的民眾信念,還是讓「英雄」這一原本被視為「光榮」與「可靠」的名號在那一天消失了。最終,雙方都沒能在第二章為MHA的故事畫上句號。


這個社會的形狀,由所有人塑造

當瞭解了MHA三位一體的敘事模式後,原本看似只由「英雄」與「反派」所定義的問題,現在又多了一個視角。歸根結底,「世界」是由許許多多人所組成的,而複雜的社會問題,也是源自於一個個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隔閡與衝突。綠谷和死柄木弔的行為在改變這個世界的同時,這個世界也在通過自己的方式去回應他們的意志。因此,當MHA來到了最後一個篇章時,故事的中心不再單單圍繞綠谷出久和死柄木弔。


那些曾經被忽視或消失在背景之中的角色紛紛再次登場,主動參與到故事的發展中。他們的行動不僅代表了這個社會中長期以來各種意識的發聲與決意,更體現了MHA的故事絕不僅僅是圍繞著幾個「特殊角色」的傳奇,更是關於整個「英雄社會」的史詩。這個社會的命運,不僅僅取決於死柄木弔和綠谷出久,更由所有身處其中的人共同決定。

這不僅僅是綠谷出久和死柄木弔兩個人的戰鬥,也是整個英雄社會的了結


《我的英雄學院》與忒修斯之船

從拋棄天賦能力的主角設定到瓦解個人崇拜的劇情發展;從立體但又充滿裂痕的角色形象到複雜而又彼此關聯的社會思考;從層層遞進的主題討論,到不斷切換的敘事視角。MHA就像一艘名為「王道少年漫」的忒修斯之船[7],在長年累月的連載中,一點一點地將那些「傳統」的零件替換成自己鑄造的版塊。


當然,面對這些潛移默化的改變,不同的「船客」有著不同的反應:有些人指責MHA「本該」是一個「王道少年漫」卻「擅自更改配方」;有些人則提出這些改變恰恰是成就MHA的獨特優勢,使它能夠在更為廣闊和洶湧的海面上航行;也有些人認為即使更換了零件,MHA從始至終仍是那艘典型的「王道少年漫」帆船;還有些人只關心他們寄居的船艙是否還「完好如初」……


但不論MHA的「形狀」如何,它的「目的地」卻始終不變——縱使出現再出乎意料的劇情發展,它總能找到辦法與那些曾經感動讀者的核心再次聯結。更可貴的是,每一次新的聯結,都與過往的畫頁形成更加強烈的共振,最終在讀者的內心留下久久不能消散的迴響。


在我看來,這份迴響,正是《我的英雄學院》的「個性」。

《我的英雄學院》始終是一個關於伸出手,連接彼此的故事




文中漫畫截圖均來自Viz Media,僅用作學習交流用途,請到指定官方授權管道欣賞漫畫作品。


參考

[1] Wikipedia: Weekly Shōnen Jump (週刊少年Jump)

[2] Wikipedia: Cyberpunk (賽博朋克)

[3] Wikipedia: Space Opera (太空歌劇)

[4] Wikipedia: Self-concept (自我認同)

[5] Wikipedia: Virtue signalling (道德信號)

[6] Wikipedia: Murphy's law (墨菲定律)

[7] Wikipedia: Ship of Theseus (忒修斯之船)

解構《我的英雄學院》——比看上去更具「個性」的英雄少年漫

https://frankystein.xyz/zh-TW/MHA-7th-year-review/

作者

FrankyStein

發表於

2021-09-28

更新於

2021-09-29

許可協議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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